阿瀟

记得我还是你的时候吗?

【贝莱】山的那边(中)

莱纳·布朗曾有过一段艰难的时光,幸好有一个人总会在他的身边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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亲爱的贝尔托特:

       展信佳。

       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?我已经忘记了。是我搬来定居那天吗?那次大扫除你有来吗?……想来你没有,但我希望你在。你个子高,如果你来帮忙,我们就不需要那么费劲地给让找踮脚的椅子。他最后还把桌子给打翻了,你一定能想象到他狼狈又恼怒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你现在还好吗?我们同龄,如果我已经老成这样,想必你也行将就木了。我希望你愿意在生命的最后再看一眼你的老……朋友写下的东西。我一切都好,我还记得你,甚至记得你说过想养一只大狗…虽然不容易,但我勉强算是实现了。如果你能来看一看就好了,我还是不太会养狗。

       你临走前托付给我的枪很好用,我搬来那天,用它打死了一只母熊。已经过去多少年了?它现在又坏啦,这个小镇上没有人会修它,从前帮我做这件事的是阿尼,去年也走了(希望你不太难过),我想,也许你能帮帮我,把枪修好。

       我会把信和枪一同送过去,如果可以,请给我回信。谈谈你的现状,你的身体状况,什么都好,哪怕你只写一写你的名字…贝特,我和你分开已经太久了。我曾不止一次后悔那晚焚毁了你的所有信件,贝特,这七十年太孤单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很想 n

        祝你健康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莱纳·布朗


在我告诉莱纳·布朗“妈妈决定带我去山那一边住几天”之后,他一言不发,表情肃穆。在两天的闭门谢客之后,他郑重地把这杆坏枪和信封一同交给我。

“如果可以,回来的时候和我谈谈他现在的样子。”在他说话的时候,他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粘在枪柄上,像在送别一个老友。

他说他不介意我阅读这封信,但我知道偷偷读别人信件不礼貌,所以我当着他的面展开了。

“Beth……这名字好难念,”我皱起眉头,“这是个男名吧?原来枪是这位先生的,布朗先生你之前说……等会儿……”

我疑惑地又低头拼读了一遍这个名字,“……你的爱人…是男人吗?”

“嗯……”他看起来很局促,但还是强迫自己装作平淡,“我们曾经是。现在……大约只能算友人了。”

我摩挲着手上这把步枪。它的木柄并不冰冷,握起来有一种温暖的充实感,枪口磨损得厉害,嗅起来只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。

“他是……你的战友吗?”

莱纳简单地说了一句:“是。”

我抱着枪想了想,“我想知道你们的事儿。”

莱纳犹豫了一下,“真的吗?我以为孩子们不喜欢听这种故事。”

“我太无聊了。”我诚实地说,“妈妈要收拾东西,不能给我读故事书了,我自己又看不懂,听听你的也好。”

莱纳叹了口气,让出一个身子。“进来吧。”


莱纳·布朗,1102年出生在马莱乡村的一个普通家庭,没有父亲,母亲靠种田维生。他有一个发小,叫贝尔托特·胡佛。

小时候的莱纳并不特殊,那时,一定没有人能想到他可以活这么久——曾经有人说过莱纳活不长,因为他太愚笨。

据他自己所说,那时候的莱纳·布朗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小东西,最喜欢跟大人告状,一旦被同龄的孩子欺负,比起反击,他会选择忍下来,然后转头告诉母亲。

被父亲抛弃的莱纳靠汲取母亲的赞赏为生,但这种习惯几乎让他失去了所有朋友,除了一个人,贝尔托特·胡佛。

这段友情的开头很俗套,有点像没品的恋爱小说。

在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夜,贝尔托特因为放丢了一只羊而被父亲惩罚。老胡佛先生把儿子关进了扫帚间,并且不允许他吃晚饭。

贝尔托特沮丧地接受了惩罚,却在进门后突然发现扫帚间里还有一个人,那就是中午被孩子们恶作剧锁进胡佛家扫帚间的莱纳。

“我刚刚听到你爸爸的话了,就知道你也会进来。他可真过分,是不是?”莱纳对漆黑和封闭习以为常,他笑了笑,主动蜷起身子,“来吧,睡一觉,事情很快就过去了——但是别靠我太近,好热。”

两个孩子靠在一起睡了一晚,第二天被放出来后,他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。

每当早晨,贝尔托特去放羊,莱纳就带上一小袋面包跟着他,然后两人在山上一直待到夕阳西下,晚上各自吃完饭以后,又会聚到一起,偶尔抵足而眠。

时光就在山坡上夕阳的轮转中缓慢移步,莱纳和贝尔托特度过了一个平淡却幸福的童年。很快,迷惘的少年时代接踵而至。

在贝尔托特十六岁的时候,老胡佛突然生了一场重病。他浑身疼痛,卧床不起,人一天一天地瘦下去,最后成了皮包骨头。贝尔托特不得不靠变卖家产来救治父亲,羊圈里的小羊一只一只地消失,没过多久,贝尔托特和莱纳就再也不用去放羊了。

而就在同一年,战争打响了。马莱军方开始征召适龄的少年上战场,原本平静的小镇人心惶惶,大家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儿女出门。卡丽娜自然不放心她唯一的儿子,在战争之前,她联系上莱纳的亲生父亲,准备带儿子去他那儿躲避兵役。

就在莱纳准备和卡丽娜离开小镇的前一天晚上,他偷偷翻墙去了胡佛家。

贝尔托特正在给昏睡的父亲擦身。老胡佛越来越瘦了,莱纳几乎以为躺在床上的是一具骷髅。他面颊凹陷,嘴唇干裂,眉骨下方只有阴影,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气味。听到莱纳的脚步声,贝尔托特回过头,悲伤地笑了笑。

“我明天就要走了。”莱纳低声说。

“我知道,那是好事。”贝尔托特用他安慰羊群的语调说,“你不适合上战场的,去你父亲那儿…你也就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“安全了。”

莱纳看着贝尔托特被昏黄灯火勾勒出的侧脸,突然发现贝尔托特也瘦了不少。他脊背单薄,神情憔悴,为了照顾床上的人而可怜地佝偻着躯体,却还在向他微笑。

“你呢,贝特?”莱纳轻声说,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
烛火微微摇曳,墙上单薄的影子模糊不清。

“我大约是要应征去了。”贝尔托特低垂着眼,看着床上昏睡的父亲,“听说他们会给士兵发薪资,所以…说不定是好事呢?毕竟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卖啦,要是能赚一些钱,去打仗也挺好的。”

莱纳突然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。

那是他又被孩子们恶作剧、关在了一个废弃的谷仓里。那个谷仓被遗弃了很久,几乎不会有人经过,莱纳习惯了黑暗,但这里太偏僻了,他不相信有人能找到他。在这样的孤独与恐惧中,年幼的莱纳慌了神,哭了起来。

在莱纳累得快昏过去的时候,门前突然响起窸窣的脚步声,紧接着,贝尔托特出现了。他提着手灯,戴着兜帽,看见满脸泪痕的莱纳时吓了一跳,立马扔掉手上的东西,冲进谷仓的黑暗中,抱住了他。

“我找了你好久!他们这次太过分了,莱纳,我…”

莱纳下意识地抱紧了贝尔托特,他累得说不出话,但能感觉到,那种令他窒息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。

现在,黑暗又一次涌来。看着眼前这个沉闷、疲倦的贝尔托特,莱纳的心脏剧烈鼓动起来,不知怎的,一句“我和你一起去”脱口而出。

更出人意料的,贝尔托特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,“嗯,那你今晚留在我家吧。”

不等莱纳拒绝,贝尔托特就悄悄伸出手,拉住莱纳的,“我们明早一起走。”

莱纳眨了眨眼睛,握紧了贝尔托特的手。此时他才发现,一直表现得那么冷静的贝尔托特,手心早就被攥得出了汗。

第二天破晓,莱纳和贝尔托特出发了。在走进城镇的当天,他们就被收编入军队,正式成为一名马莱的军人,一名罪人。


莱纳在军中的表现并不好,他鲜有长处,又有些懦弱。与他相反,贝尔托特是个优秀的士兵,天生的狙击手。在第一堂枪械课上,他是唯一一个射中靶心的新兵。

新兵没有时间喘息,莱纳刚刚学会怎么拿着手榴弹而不至于炸死自己,一场战争就匆匆将他们推上了前线。莱纳被分配去了步兵队伍,贝尔托特则成为了一名狙击手。

出发之前,贝尔托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莱纳。

“保护好自己,”他低声说,“不要傻乎乎地往前冲,好吗?躲在后面。”

莱纳笑了笑,回抱了他。

战场比莱纳想的要狭窄很多。那场战争,说实话,莱纳完全不明白是为了什么。将军命令士兵们开始杀戮,他就跟随冲锋号往前冲,好像曾经见过的,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群。

莱纳是羊群中很强壮的小羊,他几乎是被枪管子逼着往前奔跑,战火轰隆,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不停地响起,子弹纷繁落在脚边,溅起一片尘土飞扬。莱纳在奔跑的时候根本无法开枪。他因看不清路跌倒,而前方已是帕拉迪岛人的战壕。火星子在烟雾中闪烁,一颗子弹从耳边划过,一个狙击手杀死了莱纳面前的士兵。

他刚才还举着枪,眼下已经成了具尸体,鲜血染红了土黄的地。莱纳呆愣了一瞬,很快被同队的士兵扯着往后退。

那是个叫波尔克的士兵。他年轻的小脸像狮子狗一样皱了起来,圆圆的鼻头看起来有点滑稽,他怒吼着,“你他妈傻了?训练的时候发呆就算了,战场也发呆,不要命了?!”

莱纳无言地低头。

“回去,撤到战壕里。”波尔克揪着他的领子,“冲锋结束了,你个蠢货!”

又是一颗子弹,士兵们怒吼着,面容狰狞,枪管喷出火焰的恐怖声音如影随形,他们不停地杀戮,又一个个倒下,不知道有谁在等他们回家。

这场战争从早晨打到夜晚,莱纳精疲力竭,但听老兵们说,这算快的了,为了攻陷一个据点,有时可以打上几天几夜。

莱纳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到营帐,战争太折磨人了,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,沉重的黑色绊住了他的步伐。

他看见自己的营帐透出暖黄的光,贝尔托特回来了。莱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他,听到他的声音。像曾经一样,所有的不安,无助和疲倦,都没关系,只要能见到贝尔托特就好。

莱纳加快了脚步,拉开营帐的布,果不其然,贝尔托特正在擦他的枪,动作认真细致,在听到莱纳的声音时,他抬起头,露出一个笑来。

黑暗如潮水般退去。

“莱纳,”贝尔托特用油布擦拭金属枪管的声音很细微,“你还好吗?”

莱纳沉默了半晌。“还好。”他走上前,坐在发小身边,静静地看着他维护他的枪。“你呢?”

贝尔托特的动作停了一瞬。“还好。不过,我杀了人。”

莱纳的心脏揪紧了一瞬。

“但那是很正常的,上战场就是这样。”贝尔托特轻叹,“我得这么想,每杀一个人,我的父亲就能多得到一点救助的机会。长官已经答应我了,看在我的的份儿上,他们同意给我的家里提前拨钱。”

莱纳强迫自己微笑。“那一定很困难。”

“……”贝尔托特沉默了,良久,他才嘶哑地开口,“我必须和你说实话,莱纳。杀人对我来说不算困难。”

莱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贝尔托特垂下的眼捷在深绿的眼睛里投下一片阴影,他消瘦的脸庞没有了微笑,擦枪的动作细致又坚定。

“战争就是这样的。但是莱纳,如果你觉得杀人是件难事,那不是你的错,”贝尔托特一如既往的敏锐,他抬起眼睛,阴翳消失了,深绿的眼睛温和地看着莱纳,“那只能证明你比我要好,你是个好人。”

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让莱纳几乎不能呼吸,他颤抖着嘴唇,看着贝尔托特的脸。他们同样年轻,曾经一起度过的岁月都写在上面,这是他的朋友。

贝尔托特忽然笑了,这是个真心的笑容,莱纳也如释重负一般,弯起了唇角,他们相视而笑。

“你饿了吗?波尔克和我说,他在吃完饭的时候偷了一点干粮。我们去他的营帐看看,”贝尔托特站起身,把枪放在床上,“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……”

“如果不是真的,那就是波尔克吹牛。”莱纳哼了一声,“正好,他就别想和我斗嘴了。”

他们一边说笑一边往外走去,夜晚的军营很安静,营帐里透出昏黄的灯火,还有负伤士兵们的呻吟。莱纳紧紧牵着贝尔托特的手,掩饰他的不安。

波尔克的营帐不远,但不知为何,这家伙不在,有一个人与他合宿,营帐里灯火幽微,隐约有人的身影。贝尔托特和莱纳掀开门帘,突然之间,贝尔托特站住了,然后,他慌慌张张地转过身,用身体挡住莱纳的视线,推搡着他往外走,“别看!莱纳,我们出去。不要看,回头!”

但他不够快,莱纳看见了。那个士兵倒在床上,苍白的指节扣着枪的保险,头部被打得稀碎,鲜血流了满地,脑浆和血肉在他后面的布上绽开一朵花。


莱纳说到这儿就停住了,不安地看着我,似乎在思考这样的场面是不是适合一个孩子。我无所谓地看着他,小黑狗听不懂这些,还在舔舐着莱纳的早餐。

“后来呢?”我眼巴巴地望着他。

莱纳似乎在仔细观察我,想看清我害不害怕,良久,他才开口,“我们上报,波克被调查了,不过他的同寝自杀痕迹太明显,波克不久就被放了,甚至获得了一个单人间。他们说,这样的士兵迟早会被战场淘汰,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,那把他用来自杀的枪被交给了另外一个士兵,因为当时军火紧俏,枪总是不够用。”

我不安地舔了舔嘴唇。但我说什么莱纳都不肯继续往下讲了,他说他不想害得孩子晚上做噩梦。


那天晚上我没有做噩梦,我梦到了军营。我想象中的营帐是野餐帐篷的样子,里面有一个我想象中的贝尔托特。高高瘦瘦,黑色头发,深绿眼睛,垂垂的眼角显得他很温和。他和莱纳在军营里放羊,但是很快,羊群被枪一只一只打死了,正是用那支被莱纳珍藏的枪。

当我告诉莱纳这个梦的时候,他差点呛着。我担忧地拍着他单薄的脊背,他的身体薄得像张纸,在咳嗽的时候危险地颤抖。

“对不起,”他低声说。“我还是害得你做噩梦了。”

“说实话,那不算什么噩梦。”我笑了笑,“我能摸摸那把枪吗?”

莱纳说什么也不肯了。“你明天就会出发,到时候你会有机会拿到它的。”

我抬头看着它油光发亮的枪管。“我说…莱纳,你有擦它吗?”

莱纳摇了摇头。“它坏了。”

“贝尔托特为什么把它给你?”

“战争结束之后,贝特不愿意再瞧一眼这些武器了。”莱纳若有所思地说,“他就把他们分给了我们。”


但是当我第二天启程出发,到达山的那边时,那个叫波尔克的老人狠狠地哼了一声。

“他在说什么鬼话,那把枪会落到他的手上,是因为贝尔托特死了。”

当时,我正拿着枪四处询问,这个坐在门前、脾气古怪暴躁的老人叫住了我。他和故事里的波尔克一样,有着圆圆的鼻头和一双倔强的眼睛。他听完我说的话,对莱纳嗤之以鼻。

“他果然老得神志不清了,那个蠢货。”波尔克不屑地说,“贝尔托特七十年前就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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