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瀟

独自在夜路上起舞的人啊

【贝莱】山的那边(下)

莱纳·布朗是一个孤独的老人,离踏进坟墓只有一步之遥。
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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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带上那把枪,在一个清晨出发了。妈妈叫了一辆马车,我用布把枪包好,不让她看见。但我想她就算看见也不会关心的。就连亲手救回来的小狗,现在都被她扔在莱纳家,管都不管了,她就是这样的人。

妈妈的东西在小镇里卖不掉,她抱怨这里的人没眼光,我们过冬的食物快吃完了,她说,不如去山的对面碰碰运气。人们总会有这样的错觉,好像换一个地方,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,一切错误都会被修正。

我本来对山那边不感兴趣。在茂密的山毛榉树丛中,阳光都透不进来,每到夜晚,山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而后月亮挂起,山崖边传来遥远的狼嚎,任何聪明的孩子都不会想进去的。但自从听了莱纳的故事,“山那边”的空白被填满了,那儿有温和敏锐的贝尔托特,有倔强孩子气的波尔克。既然莱纳已经从故事里金发金眼的青年老成了这副模样,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呢?他们会愿意谈谈莱纳坚决不肯告诉我的,他和艾伦、阿尔敏、三笠之间的故事吗?

我将枪紧紧抱在怀里,马车的车轮骨碌碌地转着,偶尔碾过一颗小石子,产生一次颠簸,把人晃得屁股生疼。在车轮的滚滚声中,夜晚降临了。

我正斜靠着马车窗户,抱着枪昏昏欲睡,妈妈突然发出一声惊呼。

“怎么了?妈妈?”我咕哝着。

“有兔子跑过去了。”她兴奋地说,“你抱着的是枪吗?拿出来打猎吧。”

“不,妈妈,它坏了。”

我迷迷糊糊地把脑袋靠在枪上,睡了过去。


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中,波尔克对我说“贝尔托特已经死了。”

“你骗我。”我满脸恼怒,波尔克并不生气,相反,他似乎觉得很有趣,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斜眼蔑我。“我没骗你,小姑娘。莱纳老了,痴呆了,不过他的故事几乎没出错,这倒不容易。把信给我看看。”

我使劲儿盯着他,想找出这个人不是波尔克的证据。他瞪着一双褐色的眼睛看我,他的脸圆圆的,如果那张脸上没有那么多褶皱,我会将他的眼神称作较劲,就像我以前见过的小男孩一样,一模一样。

我不情不愿地把信纸交给他。波尔克接过那张牛皮纸,读着读着,他脸上的笑消失了,眉头越皱越紧,到最后,耳边闹市似乎都静了下来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,差点把自己呛着。

“……”波尔克沉默了很久,“混蛋吊车尾。”

“你干嘛骂他?”

“我没骂他!”波尔克使劲儿擦了擦眼睛,“当初就不该同意他住在山那一头!你,孩子,跟我进屋。”

波尔克住在一个简陋的小屋里,就在闹市旁边,明明和莱纳是同一期的士兵,他却不用封窗户,也不需要假装自己屋子没人。这个小屋坦坦荡荡地开着门,而波尔克本人,就坐在门口的长椅上,对来往的每个人施以鄙夷。

他的屋子很乱,桌上摊着一张报纸和一副眼镜,我瞄了一眼,报纸上的不是高深的新闻,而是七八则长短不一的笑话,另一面是填字游戏。波尔克注意到我,恼羞成怒地把它合起来塞进椅子下边。

“皮克原本和我一起住,”波尔克在一堆杂物中挪动脚步,见我听不明白,又补充道 “是和我们关系最好的军医。但是前两年,皮克一个人走进了山里,再也没回来。我猜她是扫墓去了,也许路上被熊吃了,也许她把自己埋掉了,什么都好,反正我再也见不着她了。”

“扫墓?扫谁的墓?”

“贝尔托特的墓。”波尔克走到了他的工作桌前,但那上面堆满了杂物,他不得不搬来搬去,以腾出一个空位,“他很早就和我说过,想被埋在一个高高的地方,最好是在山上,那样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每天牧羊的日子一样,在绿林的深处,高高的山顶。他还希望我们能围着山住,这样他可以一直看着我们,直到我们死了,再见到他,我们之间也不会陌生。我照他说的做了。”

波尔克终于收拾好了,他点点桌子,示意我把枪放上去。

“我帮你修好,你把它带回去给莱纳。就和他说贝尔托特的手抖得没法儿写字了,回不了信,但一切都好。”波尔克咬了咬牙,“还有,告诉他注意着点……该死的,让我想想贝尔托特的语气……呃,让他照顾好自己。”

波尔克把布包打开,对着枪愣神了好一会儿,最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坐下把它拆开。我坐在他旁边,听他讲那些莱纳没有说完的话。


莱纳和贝尔托特在战争中能够相聚的时间随着战线拉长而越变越少,他们必须匆匆奔赴战场,回到营帐又倒头就睡。贝尔托特的军衔很快就提升了,成为百夫长后,他和莱纳在闲暇时间也不得不分开。波尔克同样提升迅速,在共事中,他和贝尔托特渐渐有了交集。

某一天,波尔克走进军医的营帐。他被刀划伤了,他确信那把刀生了锈,所以他的军官哥哥马赛尔强制要求他去医务室打破伤风。马赛尔把那种病说得很厉害,似乎波尔克不去就会马上死掉。波尔克不得不听他的。

还没进去,他就听到里面有人声。

“贝特,我不确定……”

是莱纳。那个懦弱的小子又在做什么?波尔克正想无视他,直接撞进去,一道极轻的声音突然传到他耳畔。

那声音很轻盈,很熟悉,好像一片雪落在松针上,好像雨滴落在大地。就在波尔克儿时迷蒙的梦里,在他的母亲打开房间门之后,这道声音就会温柔地落在他的额头上。这是一个吻。

接着是贝尔托特的声音,那个高个子,还有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,波尔克愤怒地捂住耳朵,咬着牙在心里暗骂他俩不是人,然后转头匆匆离开这儿,拐去了另外一个营帐。

而那里面正是刚刚来到军队、从未给任何人打过针的实习军医皮克。波尔克就这样成了她的第一个病人。


夜晚,贝尔托特吃完了晚餐。明天没有战事,他终于可以得闲,去看望莱纳。

但在门前,他嗅到一股不安的气味。贝尔托特推门进去,莱纳正呆呆地坐在床边,手里攥着一封信。

“……莱纳?”贝尔托特用手轻轻触碰他。

这封信使用的纸很单薄,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信封,它没有火漆印,是用蜡油封的口,仔细看卷首,是莱纳和贝尔托特的邻居的名字。

“贝特,”莱纳的声音哑得像是一百年没有开口说话的尸体,“我母亲死了。”

贝尔托特来不及发声,莱纳就接着说了下去。“因为我。贝特,是因为我。她在房梁上吊死了,因为我离开了她。邻居太太在她的尸体发臭之后才知道她死了,他们说,找到她的时候,她的脖子都断了,嘴唇青紫,舌头拉长,所有孩子看见那张脸都会惊声尖叫,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。她这么写的。”

贝尔托特,自离开小镇以来的第一次,开始双手发颤。有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他的脚踝,要将他扯入地狱。贝尔托特心里明白,因为是他带莱纳离开了卡丽娜的身边。

贝尔托特握住了莱纳的手,莱纳回握了,他满手都是汗,呼吸急促,脊背颤抖着。但莱纳没有哭,他咬着下唇强忍住。

“莱纳,”贝尔托特轻声说,“莱纳,你想她吗?”

莱纳迷茫地抬起头。

“你想念你的家吗?”贝尔托特低声诱哄着,“想念你雕着鸢尾花纹的门吗?想念你妈妈的红白桌布吗?想念带我们上山的牧羊犬吗?记得我们家浅绿色的地毯吗?每一次你踩上它,都意味着你要见到我了,对吗?”

莱纳颤抖着手,捂住了脸。贝尔托特抱紧他,尽管他自己也在轻微地发抖。

“没关系,我会让你平安回去的。”贝尔托特的话比起安慰,更像是在发誓。“我会让你回到那个房子里的,你会和小时候一样快乐。”

“……我们一起。”

莱纳低声回答。

贝尔托特笑了。因为莱纳没有怪他,还想和他一起回家。


而波尔克听到些话,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了。

战争临近末尾,被派去潜入帕拉迪岛的莱纳、贝尔托特和阿尼损伤惨重,莱纳早早被医疗兵接走抢救,贝尔托特失踪,阿尼被捕获,马莱失败了。但在战场上,无论是帕岛人还是马莱人都不在乎输赢,他们在废墟上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朋友,波尔克也不例外。

莱纳很幸运,早早就因重伤被救下了,是当时已经成熟的军医皮克抢救的他。而贝尔托特当时被埋在一大堆废墟底下,在看见波尔克走近的时候,他用枪管敲击水泥,吸引波尔克的注意。

“贝尔托特?”波尔克看到从前的同僚时,狠狠地吓了一跳。他满头都是灰尘,血从额头流下,渗进眼眶,染了满地的黄土。

“我觉得我回不去了。”这是贝尔托特的第一句话。

“别瞎说,”但波尔克知道自己才是瞎说的那个。“我救你出来。”

贝尔托特的绿眼睛依然敏锐,在他的注视下,波尔克动也不能动。

他说得对,他出不来了。

在生命的最后,贝尔托特表现的依然很冷静。但波尔克注意到他的嘴唇颤抖,伸出来的一只手不停地抓着地面,一道道混杂着指甲的指印能证明他的不安。

“让莱纳好好活着,我了解他,他不把死亡当回事…我很担心…还有,别管我的身体,把枪埋进墓里去,波尔克……”贝尔托特低声说着,嘶哑的声音几乎是在怒吼,他狂躁不已,“…我真的想和他一起回家,波尔克,是我的错…替我和他道歉,和莱纳,求他原谅我,都是我的错……”

贝尔托特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,一直到他没了声息。波尔克恍惚地抱着枪回到医务室,贝尔托特的对不起还在脑子里转个不停。他看着医生们来来去去,忙碌的身影交错,病床上的人们痛苦地呼吸着。皮克注意到了波尔克,凑到他的身前。

“你哭了,波波。”她用手捻去波尔克脸庞上湿湿的东西,那只手上全是血腥味。

“莱纳呢?”

“醒了。你去看看他吧,他好像在等什么人,一直不肯休息,昨夜醒来的时候差点抹了自己脖子,好在我们把他拦下来了。”皮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血糖,她的眼下有一圈乌青,“你们是朋友,也许你能让他好些。”

正如皮克所说,莱纳的脖子上绑着雪白的绷带,洇着血液。他睁着眼睛,盯着墙壁发愣,一眨不眨。波尔克想起从前在战场上,莱纳也是这么发呆,他很懦弱,却又总能干出旁人想不出来的事儿。瞧他脖子上的伤,波尔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。

听见波尔克走来,莱纳机械地转过脖子,“找到贝特了吗?”

波尔克把枪让他手上一扔。“这个给你。”

莱纳呆呆地抱住枪,波尔克告诉他贝尔托特死了,让他把枪下葬,还说贝尔托特向他道歉,但莱纳一言不发,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枪。

波尔克看不得莱纳这样,他别扭地撇过脑袋,“你别再这样了,好好活着。”见莱纳没反应,波尔克叹息一声,“贝尔托特说的。”

莱纳终于听见了,他眨了眨眼。“好。”

后来波尔克才知道,莱纳当时和贝尔托特在一起,他们试图逃出战区。当那栋楼上的炸弹被绝望的士兵引爆时,贝尔托特推了莱纳一把,让他获救,自己却被埋在了那里。莱纳顶着战火,拖着一身伤势企图跑回去求援,但他倒在了医务室门口,再醒来是一天一夜之后,救援贝尔托特已经来不及了。

战争结束后,曾经执行潜入任务的战士几乎都留在了帕岛,但选择定居在满是艾尔迪亚人的小镇上的只有莱纳。波尔克和皮克在给贝尔托特下葬后,住在了那座山的另一边。


故事落下了句号,波尔克的枪也修好了。他把枪袋子递给我,满意地端详他的作品。“和贝特修的不分上下了,带回去吧。”

我和妈妈在这一边待了一个星期。本来会更久,因为妈妈在街上兜售她的织品时,连着五天都没有人愿意买下。波尔克眼看着我还要带着他修好的枪耽搁不知多久,他也忍受不了了,出钱买下了妈妈的所有针织物,然后把大门关上,我再怎么敲也不开了。

在回去的路上,我特地想在山上寻找贝尔托特·胡佛的坟墓。距离大雪融化的初春已经过去了很久,山上的树叶发了新芽儿,雪消失得无影无踪,夜晚能听到蛙和蟋蟀的声音。这座山很大,下雨时,山谷间能荡出回音,短短的几天旅程,我在山上找不到一丝贝尔托特的痕迹。

我几乎等不到白天,在到家的当天晚上,我敲开了莱纳·布朗的房门。他似乎等待我的敲门声有一段时日了,见我进门,他衰老的双眼充满希望,睁得好大。

我从布包里掏出枪,洋洋得意地交给他。

莱纳的屋子依然很温馨,窗户被封得严严实实,我看见桌上的一张相片。他之前从来没有把它拿出来过,也许在翘首等待我带着枪回来时,莱纳就靠这张老照片缓解思念。

我把它拿起来,里面是一张合照。我一眼就能认出年轻时候的莱纳,他皮肤很白,身形健硕,脸上是开朗的笑容。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黑色头发的男孩,男孩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湿润且激动的笑容,好像对能和莱纳一起拍照感到无比庆幸。

他高高瘦瘦的,双眼很明亮,手搭着莱纳的肩膀。我想他就是我一直都没有见到的贝尔托特·胡佛。我注视着他的脸,想象他死前的样子,始终无法把愤怒和绝望嵌在这张脸上。

“孩子。”莱纳忽然叫我,我转过头,“这支枪,贝特修了很久吗?”

事实上,波尔克光是拆开它就花了不少时间。既然贝尔托特是一个神枪手,他一定不会那么慢,“不久,挺快的。”

莱纳摩挲着零件间的锈迹,“他上了油吗?”

“我…没注意。”

“是吗?”莱纳灰暗的眼睛看着枪把,将它拥在怀中。照片上爽朗大笑的男孩与衰老的他重合了。莱纳缓慢而珍重地抚摸着枪管,我看见他的身形一点点变得佝偻,像一片枯叶逐渐凋零。我来不及说出那些关于贝尔托特的谎言,莱纳对我笑了笑。

“回去吧,孩子。谢谢你。”他枯瘦的手指轻敲枪管,波尔克用干布擦拭过那儿,干净地照出他的眼睛。“真的,谢谢你。”

那个夜晚落幕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中,我在离开前轻轻关上了莱纳的门扉,月光迎面洒在脸上,夜空万里无云,星星安静地闪烁着,想来明天是一个大晴天。


第二天,阳光晴朗,天空湛蓝,鸟儿飞向群山,在镇中洒下一声啼鸣。我听到阿尔敏的敲门声,他说隔壁的莱纳·布朗昨夜在睡梦中去世了,无声无息,也没有疼痛,他死时怀里抱着一支枪,表情很安详。他们说,他们打算把枪和莱纳埋在一起,并邀请我参加葬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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